一个住过十年监狱的年轻人刑释后的一天早上与他中学时期的一位语文老师菜市场相遇。老师虽然八十高龄，但精神矍铄，红光满面，看上去不过六十开外。学生始终深感老师身上存在着一种与众不同的健康基因与人格魅力。这个经历过命运打击、人生波折的年轻人渴望从老师那里得到一些宝贵的生命真谛。

老师似乎也已觉察到学生的心理所求。于是两人约定：中午十二点不见不散。准时到街面上的一个别具风味的小吃店共进午餐。饭桌上，老师知道学生“喜”洒如命，特意打开从家中带来的一瓶三十年汾酒陈酿。而他自己则由于曾经的一次醉酒招来过“杀身之祸”，现如今滴酒不沾。但为不让学生扫兴，老师频频以茶代酒，目的是陪学生解闷开怀。不一会，学生就喝得醉意朦朦，进而痛哭流涕，泣不成声。下面是师生二人的一席对话——

学生满脸泪丧、可伶兮兮地说:我的命运为何这般糟糕？小时候，生下来才三斤重，父母干脆起了个乳名叫“三斤”；考大学，二分之差“名落孙山”；打工时，因为看不惯陌生女子被一个“坏小子”侮辱欺负，与那“坏小子”干了一架，没想到出手太猛，半块砖头，结果人家性命，最后背了十几年徒刑获......

老师并没有把过多情绪停留在对学生的怜悯上，而是话头转向自己：孩子，你可能还不完全知道老师的命运。我三岁父亲病故，母亲撂下我远门改嫁，至今我连她的模样都记不太清了；三十岁被打“右派”，劳改五年；好不容易被平反，不幸两年之内又因犯“流氓（强奸）罪”再度入狱，实住七年；五十刚过，爱人去世；七十三岁查出身患胃癌。

学生愤愤不平，脱口而出：我只知道老师的第二次入狱纯属冤枉。大家都说那位女同学是受校长暗地指使专门趁老师醉酒时搞的一次“仙人跳”。有天晚上自习时，我奔到她跟前，当着全班同学的面狠狠地抽了她一耳光。

老师叹了口气，旋即呵呵一乐：过去的就让它随风而去吧！老师特别欣赏你主持正义、打抱不平的脾气学生时代就有。可这好脾气常常也会蒙受伤害，后来你被校长开除了，只好到距家二十多公里外邻县的一个中学去读书了。

学生几丝傲气：我一点都不后悔。忘了告你，新校长听了我的“开除经过”后，连续三年帮我免了学费。

老师默默应答后话题另转：你的这位新校长是我大学校友，我们早就认识。好了，不要扯得太远。老师想问你是否知道半块砖头结束“坏小子”命后，他的家庭发生什么变故？

学生颇具惊讶，使劲摇头：我一点都不知道。

老师脸上一下沉重了下来：他母亲因为忍受不了孤子亡命的割心之痛，患上精神分裂症。一年冬天，他父亲赶着毛驴车去县城为妻子看病，回家途中遭遇暴雪。非常不巧又赶上他父亲拉肚子，于是就火急火燎路旁一棵大树下“解决”。回来时突然发现毛驴车上的妻子不见了，这位一辈子爱妻如命的男人惊慌失措，沿着崎岖山路，往返寻找了近半个小时。当他远远望见妻子身影时，快步飞奔，不慎滑倒，跌入山崖，赶到人们发现时，这个男人早已冻成冰棍，没有任何气息了......至今留下的这位患病妻子仍住在咱们县城的精神病医院。

学生久久无语，面若霜袭。

老师语重心长、循循善诱：接下来老师还要和你细聊的是，你的命运到底有多么糟糕，你完全可以与距离较近的几个人相比较。首先说说老师。比少年，你比老师强。最起码你父母健在；比成年，你也比老师强。你只有一次牢狱之灾，虽长达十年，而我两次下来，加起来十二年之多；至于中年、老年，你均还没经历，而老师早早先偿于你：先是失去相濡以沫的爱妻，后是自己身患绝症。你瞧瞧，咱俩命运，谁更糟糕？其次说说你伤害过的那一家人。那个所谓的“坏小子”，其实人家到底坏到什么程度，我们并不了解，他与陌生女间的真正纠葛，我们更不十分了解。可就是他的“过失”遭来了你的半块砖头。不但搭上自家性命，而且还殃及生身父母：病的病、亡的亡。你瞧瞧，你与他父母两人命运，谁更糟糕？最后再重点说哪个“坏小子”自己。他和你一样当时都是二十出头，正值青春年华，纵有天大错误，（其实只是道德层面上的事情）也不该丧命于你的半块砖下。我想，当时如果在活下来和坐十年牢（甚至二十年、三十年）两者选择话，他肯定义无反顾要选择坐牢，但上苍连取舍的机会都没有给他。你瞧瞧，你俩等龄同年，谁的命运更糟糕？

学生羞愧不已，更是无语。

老师顺势开导：你无非是漫漫人生路途上跌了深深的一跤。至少现在还有一条鲜活的生命。你才三十多岁，与老师相差整整半个世纪。未来的路还很长很长。千万要好好把握自己，至于过去，不管逆境、顺境都要视为人生的一笔财富。看人看细节，从你年少时为老师“打抱不平”到成年后“行侠仗义”、“英雄救美”即使锒铛入狱，因为法是法，情是情。但老师总认为你是一个拥有善念的人。这是做人的关键和底线。说句心里话，你刚入狱时，我对你父母以及很多同学说过，作为一位曾经两度入狱过的老者，我最最担心害怕和纠结的是，不要让监狱那个恶人、坏人聚集的污泥浊水大染缸把咱们三斤骨子里的善念给腐烂变质了。就在我们师生二人刚刚落座候餐的第一时间内。老师急于想做的事情就是渴望自己能拥有一双火眼金睛，很快查看到我眼前的这位弟子灵魂深处的人性至尊是否依然完好无损、鲜活鲜亮。这个人性至尊的东西就是两个字——善念。

老师趁学生如厕方便时，小心翼翼从口袋掏出一张淡淡发黄的纸条。而后将纸条轻轻递给学生，几分兴奋，几分诙谐，几分郑重：“上面的内容是十年前你刚入狱时专门为你写得。当时一直没有找到合适机会转交你。后来我又搬了三、四次家，误以为这张纸条早就丢失了。今儿上午我又戴上老花镜将箱子翻了个底朝天。真神了，这张纸条还完完整整地躺在一本老黄历里睡大觉。哈哈！此乃天意呀！你回家后，一定要仔仔细细读这份 十年藏物 ，随后必须给老师一个满意回复。”

学生将纸条宝物一样紧攥手心，颔首微笑：“老师，一半天你能陪我一起到县精神疗养院吗？我想看看那位我伤害过的 坏小子 母亲。学生还想让您老帮忙在中间说些好话，我能不能做她的义子，照顾其安度晚年。”

老师心花怒放，笑声朗朗：“去、去、一定去。哈哈，老师莫非真到了木枯水竭的年纪了，怎么现在才看见我弟子骨子里的人性之尊呀！”

学生回到家中，匆匆打开纸条。老师字如其人，苍劲豁朗：“我们都承受过牢狱之灾，我们同病相伶。但我们决不能让啼血过去魔鬼一样死死缠着无法向前。正在走向生命终点的老师很想化作一面明亮灿烂的镜子，时时刻刻照耀你未来的路程。在我心中，你虽然背负过囚犯的耻辱，但你与你的哪些考上大学的兄弟姐妹一样可爱无比、前程似锦。即使老师拥有过三、五十年的 传道授业解惑 生涯，但我依然决裂、鄙视那种 学而优者仕 的传统教育理念。老师至死不改、一生坚守着那句话，这句话我在你们一代又一代学生面前说过了不知几千遍、不知几万遍：我从不在乎我的学生一辈子有没有才气、地位，有没有财富、金钱；我只看重我的学生一辈子是不是拥有一份好人品和拥有一份真善念。”

学生双眼再次湿润。五六分钟后，只见他欣然落座，开启电脑。显示屏上开始闪现起“如何治疗精神分裂症？”字样

2017年5月16日劲草盈蕊香写于生命寒冬。